文|陳仲賢 藝術評論人 圖|王連晟 提供
跨域組成的創作翻轉
現代物理學界一直在尋求一道通用的公式,希冀可由此揭密人類的組成、太陽系的生成,以至於是黑洞及宇宙的起源等,窺探一切的已知與未知、過去與未來,因此目前整個物理學界朝向跨學科整合,如電腦科學透過演算法以代數的方式解題,而代數的方法又能再置換到幾何學領域中的問題,逐步推導出當代物理學理論及其相關應用技術上的突破,而如此跨領域的協作現象,也似乎與現今當代藝術領域的發展趨勢不謀而合。當代藝術家無論是在形式,抑或是議題的表述上,早已脫離平面繪畫以及純粹立體雕塑的維度,同樣地從中尋求其他跨領域協作的可能性。
新媒體藝術家王連晟大學就讀資訊工程學系,特殊的養成背景造就他的創作方法,不同於一般美術學院科班出身的藝術家,不僅是在科技藝術的領域中掌握著技術上的優勢,制作方法論也有著很大的分野;在以往視覺藝術相關背景的藝術家進入科技藝術領域時,通常會採取論述與圖像作為前導;具體地來說,在腦中早已先構想出預設的整體畫面,進而堆疊過往所學習到的知識體系與美感經驗後,此時才著手從軟硬體的技術層面出發,因而在許多新媒體藝術作品的新穎表徵下,仍是處於某種傳統的圖像式生產。
對於擅長電腦程式語言的王連晟而言,是選擇以程式邏輯先決的創作方法,反轉整個創作次序上的先後,「我習慣先去創造一個系統再去觀察它,這涉及到本質性的問題,關乎於為什麼我們要去觀察黑洞跟宇宙背景輻射等,都是指向出是否有一個大一統的理論存在,由此可以去描述整個我們生成的宇宙跟世界,也許可以借由這樣的方式來找到未來的可能。」王連晟偏向於先建構一個由數學或者演算法所組成的迴圈系統,以此作為起始點,從中觀察這個系統生成視覺的可行性,再探索軟體的程式邏輯以及硬體的規格極限。而王連晟以絕對理性的程式邏輯來梳理文本架構,用程式語言來替代艱澀的美學理論,在創作背景與方法論的翻轉之下,即建立出一個具專業性的跨域基礎,讓程式與裝置的運行可貼合於創作脈絡上的發展,槪念與技術兩端不再相互遷就,易於進一步的關懷、融入、分析,甚至是解決現今複雜的種種議題,王連晟擴充了新媒體與科技藝術的闡述能量,得以回應當代環境中的諸多叩問。
端看王連晟的各系列作品皆有著特殊的光影佈局,無論一種從內在不可見的程式碼,或者是外在顯而易見的光影投射,若要溯源整個數碼生態系在現實空間的起始點,可從2009年王連晟的第一件裝置藝術作品〈靜電位〉切入;這件作品在完全黑暗的空間裡面中,由很多懸吊的電擊棒所組成,地上僅有一條非常微弱的冷光條引導觀衆,而觀衆直至走道正中間,所有的電擊棒就會隨即啓動,空間中充斥著電流的聲響以及由電擊棒交互刺激後的電弧所散射出來的強光。「光在作品的一開始定位已經確立,它所代表的是一種能量的強度,人在進入到黑暗空間中,所有的身體感知都會放大,瞬間又接收到非常高強度的聲響跟光,身體都會變成單純能量的接收體。」王連晟削弱外在現成物的裝置形象,弱化觀者對於形象體的掌握,在純粹進入到一個未知的空間,藉由光線的視覺刺激,以及光線的能量轉換後所造成的聲響,綜合視覺與聽覺的交雜,讓觀衆進入到重新探索身體感的過程。
2014年的大型裝置作品〈平行城市〉,王連晟加強了光影的特性在實體空間的應用,曾相繼在台北與里昂兩地展出;〈平行城市〉發想於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 (Italo Calvino, 1923-1985) 的經典著作《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書中描述馬可波羅向忽必烈報吿著在每個奇幻城市的遊歷過程,內容就以兩個歷史人物的虛構對話接連展開。而書中有一個城市名爲水管城市,據馬可波羅的描述下,這個城市外牆都已剝落,處處可見到牆內由水管所構成的結構。「我對於這樣水管城市就有許多的感觸跟想像。其實也呼應到我們現實生活中,水管是隱藏在我們的牆壁背後,實際上我使用光的方式,可稍微凸顯出我們的生活都是圍繞著管線所進行的。所以才使用雷射光的方式去表達,看得到卻摸不到,作爲一個槪念上的翻轉與呈現。」〈平行城市〉中的光不著重在引發人體的感知變化,而是將光影重整成一類文本敍事的方法 > 作為可視與不可視之間辯證的途徑,回應現實物質文化與城市文明的濫觴,探討牆壁背後所隱藏的物質,無論是人們想忽視的廢棄物、結構體,或是正在傳輸資訊的有線或無線的管線,在透過雷射光的指向導引下,讓看似完好的建築體中,從而凸顯出另一個平行時空中的竄動城市。
王連晟不只是將光作為能量外顯的展示元素,在先後〈再生運動〉與〈再生運動—點陣式印表機〉的創作系列中,可發覺其對於光的闡述,是另有其他本質上的功能挪移,光線的屬性從擴張發散逐漸進入到收縮內斂的狀態。「我使用很多的光碟機,當退片與收回的時候,會有一個LED不斷地閃爍,因此光在這時候變成一種資訊流的轉化,從單純身體感知到能量的展現,轉化爲一種數位時代中的資訊流,點陣式印表機當中擴增了一些資訊流的不同,反而去監看整個無線網路的流量,因此在空間中有人正在使用網路的話,都會變成印表機演奏出來的樂句。」在〈再生運動〉中,王連晟將網路訊號的內容解構爲0與1,讓光碟機進行讀取已解碼的資訊流,並各自對應於0收回跟1吐出的作動指令。
整體作品形式上是著重在於機械與身體節奏的交錯運動,當資訊流開始匯入的瞬間,就反映在光碟機間歇性閃爍的LED燈上,但自始至終光碟機都僅作爲單純接收的作用。而相對於〈再生運動—點陣式印表機〉就不純粹是資訊流的接受端,透過八台印表機有著各自不同音色的列印聲響,以此去演奏出資訊流解碼後的聲音結果,同一系列的兩件前後作品在不同現成物的組成下,各自所聚焦與處理的面相仍是有些差異;光碟機版本表達的是資訊流取得與匯入的反應,而陣列式印表機版本則除了承襲既有的視覺化形式外,又另在聲音化的範疇中再做能量的開展。
光不只是可見的象徵指涉,在王連晟的創作維度中,也是一種資訊流與能量的轉化渠道。在〈召喚者〉中的裝置系統中,即是統合所有光線的接收與放射的轉化樣態;〈召喚者〉作品是將兩支手機被架設在祭壇的中央,而手機中間有一個可感應電磁波的偵測器鐘擺,當偵測器在手機兩端來回震盪擺動時,偵測器會感應接收手機正在發出的電磁波後,再將電磁波的訊號轉由上方的喇叭放大出來,電磁波的能量也會轉化爲光,因此整個空間有著電磁爆與光線。〈召喚者〉中的關鍵字搜尋與手機,可視作祭品與祭司的對應角色,以關鍵字的搜尋內容來祭祀給另一個維度的科技神靈,讓神靈透過手機所產生的電磁波,以此轉譯出現代人類的知識體系。
「光是人類發展的軌跡,也是一個共通的符號,如光碟機的LED燈代表的是一種讀取與資訊流,乘載全世界在這共同的十到二十年間,都會使用這個東西(光碟機),或是說光也就單純是一種能量展示,這就都不會讓光純粹是一種符號的展現,所有文化不同的國家與文化體都是如此;因此,我的作品不會因爲文化背景或者知識背景上的差異,而導致槪念解讀上的不同。」王連晟認同光在當代藝術的應用,以至於在科技藝術的範疇都是一大重要的敍事;光無疑是乘載了人類科技文明的發展史,也是所有人類都可以共同辨讀的視覺符號。綜覽王連晟在其創作脈絡嵌入各項光的應用實例,如電弧的能量釋放、雷射光的指向性、光碟機上的微光,持續延伸至印表機、手機電磁波所引發的聲響傳遞等。因而光在不同形式得以進行訊息轉載,以及內容轉譯的流動,並且在衆多數據封包和網絡資訊流的解構下,王連晟仍爲裝置保有隨機且彈性的作動機制,亦被賦予著不同的角色跟身分在其中。此時閃爍的微光與滋滋作響的機械雜音,似乎成為某一種無機體的生命徵象,在光影流竄的交織底下,實證出數碼生態系的眞實存在。
數碼生態系坐落在現實社會的平行共振
數碼生態系除了建立於裝置與光影的交織網絡外,在透過觀衆的介入參與下,也開闢出另一個可向外開展的迴路,亦是增加作品張力的要素之一。如2015年國立臺灣美術館時光天井展出的互動作品〈聲長計畫〉,王連晟設計了一個可讓觀衆參與的場域。現場有一隻不斷地收取場地聲音的麥克風,可卽時偵測觀衆聲音,聲音的大小將反饋於單頻道的投影畫面,使原本空無一物的背景,接連出現樹叢與建築物,當觀衆製造的聲音越大,物體就會隨之越高,數量也會增加。王連晟在〈聲長計畫〉中,僅單純紀錄整個空間中的聲景變化,「觀衆會嘗試著去產生一些聲音,並從畫面中去實驗聲音與畫面會有產生什麼樣的關係。」觀衆與作品進行最直接的互動機制後,隨著圖像符號的轉移過程,自翠綠的樹木變成枯樹,再從房屋變成垃圾廢墟,王連晟讓觀衆以最直觀的方式,去了解到作品所企圖討論的議題核心。此時觀衆不僅只是介入作品的視覺呈現,更是寓示著人類在不經意地介入的同時,也會接連導致另一個平行世界的環境丕變。
回歸於數碼生態系可對應的現實社會,從〈閱讀計畫〉可以看見王連晟將光線變成是一種敎育體制與敎育狀態的連結,並借互動性作為觀衆融入作品的起手式。「以形式上面而言,互動性是一個滿大的切入點,互動藝術本身就一種降低觀看門檻的特性。所以我在〈閱讀計畫〉邀請觀衆進入到作品空間,一旦觀衆靠近的時候,書本與光線才會一起啟動,整間教室彷彿幽靈的小朋友開始朗讀課本內容給觀衆聽,以這樣的形式會引起觀衆的興趣。這相比起如果是由我來啟動,肯定會引起不一樣的波瀾。」此外,自動翻書機上的夾燈所散發出來的昏暗燈光,王連晟認為它能直接對應於我們日常在夜間的閱讀狀態,因此光在〈閱讀計畫〉裡面所設定的角色,一方面是作為震盪觀賞時的環境氛圍,而另一方面則是觸發大眾在生活軌跡中的共感經驗。
光線對於人的身體感,抑或是光線處於一個既定空間的氛圍營造,皆在王連晟創作脈絡中是佔據著重要的組成比例,卻有一件作品是直接消弭了人對於光的依賴,打破了實體空間的框架。〈無光風景〉是以劇場方式進行一個非線性而跳躍的敍事,此作品爲王連晟帶來不同的創作挑戰,光線在此作的運用也產生更大的形變。「劇場邏輯跟展覽邏輯是很不一樣的,除了需要去處理被攝物之外,劇場邏輯會藏有很特殊的語言在裡面,運用很多不同的光以及光的特性,第一個是劇場光,歸類於整體空間的劃定,第二個在窗戶上的LED燈,可以借此來反映模擬戶外的狀態。」透過光劃分了舞台上的區塊,又透過光線幻化出一個窗外的風景,而舞台角落有一盞暖色檯燈,讓觀者在「第四道牆」之外感受到一股溫暖與陪伴的氣氛;此時的光線被同時賦予爲框架與延展的象徵,看似豐富的視覺層鶴,但諷刺的是劇中主角卻是一個看不見的盲人,王連晟在〈無光風景〉中錯落了許多矛盾跟弔詭之處。
從〈無光風景〉的複雜敍事軸線,王連晟主要是討論數位化時代與未來面對人工智能的議題,讓「無光」是直接對應在盲人的角色上,闡述盲人如何藉由數位化來感知身處的情境,並進而轉化爲風景的過程。「整個表演中,只有機器人看得到東西,只有機器人會說話,而盲人在設定中會沒辦法看也沒辦法說。基於這樣的前提,可是這又是一個高度數位化的世界,她該如何去感知目前的生活情形。」盲人對於世界的了解都是透過機器人的轉述,一旦機器人辨識到的狀態,與實際產生落差時,盲人感知都會被導引至另一個脫離現實的發展,所以在表演過程是有許多認知衝突的產生;再者,機器人完全掌握著資訊流出與匯入的主控權,即使資訊是非常片面且混亂的,盲人也沒有拒絕或辨認的能力,涉及到當今全球人類皆有信息過載的問題。王連晟認為數位化是不可逆的現象,人類在面對越來越多數位化介入的生活同時,如何預先準備數位化生活可能造成的變異,這也就是〈無光風景〉的核心架構。
綜觀王連晟長年所構築的數碼生態系時,不難發覺其中是有著循序擴張的線性發展,自裝置現成物的運動、實體空間的建構,以及觀衆互動的介入等,在「裝置藝術」與「演算藝術」的兩大創作聚落中,相互整合也各自呼應著同一個創作主幹,就是程式演算的迴圈,在冰冷的機械裝置中產出些隨機性的趣味,而附著光線的展陳方式與能量的轉移,或許也能視作一種演算法的意志延續。在絕對理性下的演算結果,王連晟依然敏銳地反映出議題呈現的感性溫度,亦不失觀衆最為直觀的身體感知。
王連晟回想其發展歷程,也曾受到其他外部的刺激而有所啓發,如在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節(Ars Electronica Linz),以及比利時新科技藝術節(New Technological Art Award, NTAA)參展時,「當時看到很多年輕藝術家關注到很不一樣的議題,已經開始對於社會機制進行思考,這帶給我很大的刺激,也開啟我對關於體制跟機制上,產生更多豐富的對抗性。」王連晟在豐富的國際參展經驗中汲取重要的趨勢發展,發覺全球在科學主題與藝術性的辯證過程中,反而讓兩端的分界已經逐漸模糊。因此,當科學與藝術相容無法切割之時,促使王連晟的作品更深入著手以藝術性的敍述手段,來處理數位時代中衍生出來的問題。
但數位時代仍有不可抗拒的現實問題,因應疫情所帶來的影響,王連晟也嘗試其他虛擬線上的展出形式。「無奈於硬體發展還是一個很大的破口,侷限VR看展的形式,其中也涉及到設備的普及性等,最多只能還是回到螢幕的框架上面去思考,感覺很多可能性,但也存在很多侷限性。」跳脫沉浸式體驗的硬體拘束,回歸於實際展演內容的執行,〈無光風景〉採取在線上直播的平台露出,讓大衆更容易於參與;不過,王連晟也試想著其他觀衆以線上介入的可能性,如在場地內架設許多360度的環景攝影機,讓觀衆可以運用手邊的手持式裝置,盡可能可以在各個場景中自由穿梭,主導選擇自己可以看到的視角;又或是在裝置機器人上架設攝影機,開放觀衆駭入機器人去做一些事情。
由此可知,數碼生態系的發展可以不受到實體空間的阻隔,反而透過數位化的整合能力,使作品加入更多介入的變動因子,觀衆的觀看感知也不會停滯在螢幕的框架中,虛擬的數位力量仍持續推動現實世界。意味著王連晟所建構的數碼生態系仍在繼續壯大之中,期待未來在多個數碼生態系的聚落共構之下,作品集結成最爲遠無邊際的演算宇宙,生生不息的延續。
文章出處:
陳仲賢(2021)。數碼生態系的光影聚落—專訪新媒體藝術家王連晟。《藝術認證》97卷(2021.12)。頁80-93+182。
延伸閱讀:
王冠婷、馮馨(2019)。「聽」見問題的裝置創作:王連晟訪談。《現代美術》。192卷(2019.03),頁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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