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楊英風父子《飛龍在天》

在攝影特效處理下的雕塑,卻宛如躍躍欲奮起的金龍。攝影/林淑卿。圖片出處—http://192.192.13.165/LionArt/article_forum.aspx?id=a4cdbfe6-ece4-e111-a6c1-00090ffe0001&k=%E6%A5%8A%E8%8B%B1%E9%A2%A8

配合雷射光線交映,飛龍含煙噴炎,氣勢貫長天。攝影/林淑卿。圖片出處—http://192.192.13.165/LionArt/article_forum.aspx?id=a4cdbfe6-ece4-e111-a6c1-00090ffe0001&k=%E6%A5%8A%E8%8B%B1%E9%A2%A8

蛻變的巨龍——談雕塑家楊英風父子的新作「飛龍在天」

作者/鄭水萍

一九九〇年二月三日的深夜,雖然是週末,在中正紀念堂的大廣場上,年輕的雕塑家楊奉琛正帶著一組工作人員趕工,試圖把一個龍頭安裝在一條十二.五公尺(含台座一四.五公尺約五層樓)高的巨龍上。當天,從十點多開始,進行的不太順利,彷彿本世紀以來,在台灣的中國人於醒之邊緣掙扎,奮起一般,又宛如孕婦分娩前的陣痛⋯經過二個小時的試驗、調整、接合後,於是,在屏氣凝神中一條嶄新的巨龍昂首而生。霎時,風雨乍起,亂雲翻白;異象頻生⋯一個亙古以來的神話與感覺,突然交并在一起。更絕妙的是,四週突然響起一陣鞭炮聲,此起彼落,遠近綿延不絕,原來已是二月四日凌晨零時,農歷正月九日,民間傳說中的「天公生」的日子,大家不得不肅然相視,為此一時空中的際會而心動不已。王安石曾有「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之慨,如今在楊英風先生天機舒卷的思索中,我們找到了這條與眾生生命、脈動扣合在一起的現代巨龍。政治大學中文系的副教授林麗娥、四海工專講師羅汀琳在場巧遇此一盛況,凝視良久,不忍離去。有人尋來一束香火,眾人在心神有感,但不迷信的心境中,焚香祭之,彷彿觸動了龍的奧秘,觸摸到時空的奧翳。在當代的轉捩點上與遠古以來的血脈相通。而,縱觀楊英風先生一生的創作歷程、理念與機緣、這樣時、空與人的「自然際會」,一直是他作品中流露出的一大特質。藝術史家郭繼生曾以「籠天地於形內」的境界來思考藝術史的問題,楊英風先生的作品也讓我們有同樣面向的思考。

龍氣的結聚

「藝術創作是一個典型的辯證過程,一方面,它涉及自發創作衝動的主動性和傳播的願望;另一方面,它又會在傳播媒介中遇到必須克服或防止的客觀阻止。」(阿諾德,〈藝術社會學〉)

阿諾德主張真正的、成熟的藝術家總是置身於社會環境中,既為己言又為人言。這樣宏觀的視野,尤其是身為雕塑家,更是感受深刻。這條巨龍的誕生,是台灣近四十年來,頭一次由官方單位(觀光局)主辦,民間企業(華航)鉅資支援、並且委請雕塑家楊英風合作、完成的鉅作。其間形成的過程,正如阿諾德所言,是「既為己言又為人言」的一個新典範。這樣的模式,才能使雕塑家,有機會創造出許多鉅作,而且與大眾分享。也使藝術家在自己冥想的天地中,走出來與社會、環境、眾生對話。

據保守估計,這條為觀光局七十九年觀光節元宵燈會製作的巨龍,在這次民俗活動中,吸引了近五十萬人次以上的人潮參觀。「民生報二月十一日頭條新聞指出:「飛龍在天」點燈是整個活動的高潮,當龍燈點亮,也將現場觀眾情緒帶到高潮。的確;在巨龍燈火亮起、雲氣結聚的霎那間,你可以很感動的聽到眾人萬口一聲的「讚歎聲」。在這讚歎聲中,藝術家不再寂寞,他是個社會的精神資產,眾生們由此與藝術家偉大的心靈結合在一起。美學大師李澤厚「以美啟真」、「以美輔善」的哲思,在那一霎那間,得到了實踐。

尤其,對於許多提著小燈籠的小朋友而言,這條會變化的巨龍,將在他們的生命經驗的底片上烙印下美麗深刻的一頁。這樣富有教育性,啟發性的「迴向」、將是整個社會未來的動力與資源,影響深遠,這條龍凝聚了許多人的心。這種模式與機會值得有心人深思。

而這樣的模式與結聚,令人想起;在畫史上可與顧愷之瓦棺寺畫維摩詰,光照一寺,萬人注目之舉,古今互相輝映。實在是藝術史上一大盛會。如此盛會再進一步探索,與台灣的政治、經濟、社會的蛻變是結合在一起的。在現在一片「文化建設」呼聲中,希望個不是唯一的特例!當然,從另一方面去思索,楊先生的大作與社會脈動、民眾、民俗⋯⋯如此的扣合,也是一大創舉。他是「高藝術」(High Art)、「美術」(Fine Art)與「民俗藝術」(Folk Art)的一次有趣對話。而這樣的對話,對於楊先生而言,不是偶然的。他一直致力於工藝品的創作,工藝教育的推廣⋯⋯等。這種關懷與對話,在這次的創作活動中,更加明顯。正如龍氣的凝聚一般。

巨龍的蛻變

從作品本身而言,這條巨龍最吸引眾人注目的面向是,白天,他是一條不銹鋼凝鑄的巨龍,表現出剛強有力的姿態。到了晚上,經由電射光的照射,以及楊政河等學者參與下,設計出的六個起動的階段——

一、「開天闢地」(天昏地暗、雷電交加)

二、「見龍在田」(龍身微現、雲霧初起)

三、「畫龍點睛」(龍睛顯光、光束交錯)

四、「神龍活現」(龍身漸亮、天地微明)

五、「飛龍在天」(龍吐紅霧、風起雲湧)

六、「照耀乾坤」(龍身全亮、照耀乾坤)

整條龍便一變為龍體透明,光彩耀目的巨龍,表現出柔和的光彩。日與夜、剛與柔、靜與動⋯⋯之間蛻變,正把握住龍的特質。而這樣的理念與創興,不是朝夕之間可及,是楊英風先生邁向七十隨心所欲之年圓融所致。這樣的圓融讓我們有興趣去思考這條巨龍的理念,創作過程與風格表現是如何?尤其是傳統的龍有鬚有鱗爪,為何這條巨龍沒有?他到底是象徵怎樣的意義?無疑地,他已不是一條傳統造型的龍,而當我們面臨這樣新典範的產生時,當然我們會興起上述的思索。

巨龍的思索

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藝術與民俗、科技與詩情、有形與無形、作品與環境的結合⋯⋯無數的思辯,一直是本世紀中國當代藝術家的命題,審查過去的作品,與文獻資料,可以看出也是楊英風先生一生沉潛思索與實踐的焦點。

巨龍的創作,也深具這些命題的意涵。諸如:龍圖騰形成的探討;龍圖騰形上學方面的思索、龍圖騰造型演變的追流溯源;以及龍圖騰的時代意義與現代詮釋,都是楊英風先生面臨的課題。

龍的形象原本是華夏的先民,依據各種動物結合而成。他以蛇身為主體,接受了獸類的四足、馬毛、鬣尾、鹿角、狗爪、魚鱗及鬚組合而成。根據上古史學者(如畢長樸)的分析從文化史的意義上看來,這個圖騰正是顯示中國華夏各部族子民的大融合。這是龍圖騰最初的涵義與形成的模式。當時的造型,目前發掘到有陶器器蓋上,粗陋匍伏地面爬行的造型。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思想蓬勃、百家爭嗚,也反映到龍的思維與造型中,龍不再只是原初部落結合而生的圖騰,他的生命在當代已被詮釋為「易」理,與整個中國人的生命、宇宙運行的奧妙結合在一起,賦予他形上學的含義,龍以地底、水中進而飛天的玄妙變化來象徵人生變化的奧妙。「潛龍勿用,見龍在田、或躍在淵、飛龍在天。」龍的思索成了一門學問。在造型方面,人首蛇身、繁富的變化,也顯示當時視覺造型的融合與變化。而後,歷代王朝逐漸把它蛻變成傳統民族精神象徵,但又把「朕」自己與龍結合在一起。而且在造型上,運用上,也有了種種的禁忌與限制。「皇權化」的龍,成了那時代的象徵。五爪金龍成了無上的威權圖騰,尋常百姓如果誤逆龍鱗,非死即傷。然而朝代更迭之際,革命者常以龍命在身,以號召眾民。眾民也以龍為目標(望子成龍)。龍成了統治者與眾民間的一種奧妙的符號。在這裏我們可以看龍的思想與圖騰,歷代有承有破,每個時代,有它新的意涵。

那麼,在當代的轉捩點上,我們怎樣去思索龍的命題呢?在「飛龍在天」的作品中楊英風先生提出了他的詮釋:他指出,他承繼的是龍的活力與各時代注入的時代新精神、並且以這種各代形成龍的模式來思索當代的龍。在這裏,楊先生直取當代高科技的神髓代表—磁帶為其思索的根源。一則因為在小小的帶中,融合了豐富的資訊(精神資產),並且與傳統之間,在精神資產上成了綿延相通的長龍。再者,由於造型方面,他以磁帶印出的成長龍紙張的造型為原則。採用其間打洞的圓孔為龍眼,也象徵太陽的意涵。去除張牙舞爪,繁紋縟飾的造型,以及皇權象徵的符號(如金龍的五爪),加以去蕪存精——保存有力的盤龍昂首的造型,並且結合不銹鋼、高科技雷射的效果。於是龍已不是刻板、舊典範印象中,有角有鬚爪紋飾,象徵古代王權的「皇權龍」。而是注入新生命、形成新典範的一條現代龍。

此外,楊先生表示,他再以蜿蜒星球,遨遊太虛的造型,表現龍氣勢的磅礴,以及橫跨古今時空的意向,代表龍行全球的世界觀。在這裡,楊英風先生已把當代龍的題材象徵與意絡,擴展的十分圓融。這,的確是大師手法。

然而,這種意想中固然含藏著許多的玄義與妙趣,它是如何被實踐的呢?

「飛龍在天」的實踐

這條巨龍從構思到完成,僅一個月的時間。(其中還要扣除春節例假。)實在是十分的匆促,楊英風先生也指出「這件作品是他從二十年前(1970)的日本大阪萬國博覽會的『鳳凰來儀』作品之後,最趕的一件作品。」如果不是他的經驗累積,以及工作群的合作(雷射組、不銹鋼組、灯光組、音響組⋯⋯等六十餘人)加上他目前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的公子楊奉琛先生的策劃、執行,與有關部門研商,才能產生這個鉅作。這也說明了一個藝術工作群的TEAM(團隊)已逐漸形成,而且證明經得起考驗,很值得國內外其他藝術工作者參考。其間的技術問題,諸如:「以不銹鋼管為骨、不銹鋼網為膚、光效布網為肉、一千二百盞燈炮為脈」的構想,皆在楊奉琛先生苦思下加以解決,尤其是以鋼網為皮膚,可以從內部投射出光源,是一大技術的克服。也使楊英風先生不銹鋼系列的作品獲得一大突破,加上結合了他1980年以來雷射系列作品的技法,方能展現出如此意義瑰偉的鉅作。從這個面向看他不只是一條新典範的龍而已,而且是一個新典範的雕塑作品,已形成一個新風格,他將有他的開展性。

望著中正紀念堂大廣場,以及兩廳繁複、直線的造型,也唯有以昂首盤身的曲線,及簡捷有力的造型,方能承受與對應如此的環境。楊英風先生一直很重視他的作品與環境中的關係與對應。環境美學是他從1966年太魯閣系列以來,重要的審思。使他的作品不孤立於環境之外,在這裏,他又再一次的展現了大師般的手筆,使得一位台大的同學不自覺的說出:「這條龍好像本來就應該放在那裏。」那樣的感受。

結語

「丹青倘不逢妙手,萬世豈識真龍姿。」——「飛龍在天」的創作,在理念上,表現上⋯⋯將有它的歷史定位的。

文章出處

鄭水萍(1990)。蛻變的巨龍——談雕塑家楊英風父子的新作「飛龍在天」。雄獅美術月刊229(3),143-147。http://192.192.13.165/LionArt/article_forum.aspx?id=a4cdbfe6-ece4-e111-a6c1-00090ffe0001&k=%E6%A5%8A%E8%8B%B1%E9%A2%A8

展出記錄

1990 「元宵燈會」,中正紀念堂,臺北,臺灣

延伸閱讀

關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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