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匯宇

根據創作自述與創作呈現，《消失的時態》這件作品關於夢境的陳述極多，也經常談到身體，遑論時空與虛擬的種種關聯。然而我只想與觀者分享我所獲得的獨家啟示，那是一個關於懷舊與未來的聯想。

對我而言，這件作品是某種電玩經驗的「複習」，儘管好幾年沒接觸了，我不免要拿電玩的記憶去對照，結果是，雖然好似喚起了我的童性，但是當下卻是種相對的單調與感傷並陳。直到這些感覺出現，我才發現裡面的許多線索，轉折於是出現。林俊廷在《消失的時態》裡提供了四種向度的知覺，他明顯企圖跨越我們對於時空的日常經驗，甚至包括觸覺的經驗，以壓制我們原本的互動習慣。在他所構築出的四種動態選項中，可見到星空、古城、森林與錯落高樓的精美畫面，而且都是處於夜晚的場景，作品的互動過程為我帶來了空間錯覺的官能刺激，但更重要的，是我看見了這些場景其中所暗藏的「懷舊」（nostalgia）。此時，《消失的時態》所提及的「消失」這個概念也才更加浮現，我認為「消失」所指陳的，不只是某種時間感的遺落，更包括我們諸多輪廓模糊的舊有習性。

儘管林俊廷本人只約略提及「古城」片段中所代表的懷舊特質，但其實只需再多一些細緻的感受，你會發現這些場景其實都是一種詹明信（Fredrie Jameson）口中的「對當下的戀舊」(nostalgia for the present）。當代文化的快速遷移，導致短時間內的新事物驟然已成「舊的」，那些「舊的東西」於是立刻補位成為新的「鄉愁」 （homesickness），一如林俊廷畫面中的場景，非常屬於童年的星空、森林裡夢幻的獨角獸、仿若電玩的古城與非常「現代主義風格的」都會景觀，儼然都是我不太久以前的記憶，甚至，這些記憶都是文化工業所給予的想像。這些元素對我的效果其實是大的，那看似「復古的」流行記憶，竟被林俊廷詩一般地重構，且放置在這麼新的互動習慣裡，其中的落差產生了令我難忘的衝突感。我並不處於那些時空，然而我卻因這件作品不知不覺地重新回到了它們。

我於是想起《回到未來》（Back to the Future）這部1985年拍攝，關於時光機的經典電影。雖是新的媒介，卻有濃濃的「懷舊」。

因為這樣的五味雜陳，我在構想這篇文章的日子裡，忍不住親自拜訪了藝術家位於台北的工作室，在那我看到了許多不在一般展覽裡可以看到的林俊廷作品。那裹充滿了刁鑽的程式語法與硬體工程，有九聯屏式的跨螢幕互動，有360度環景3D投影技術，有人工智慧的運算等等極新穎的技術，於是我才驚覺，我的經驗可能遠遠落後於林俊廷所創造的事物。說穿了，那是所有「科技藝術家」，或者說是新媒體藝術家都最感關心的種種問題。我很想問：「你總是如此猛烈地追逐著新事物嗎？」林俊廷顯然想的不是這樣無謂的困擾。何需如此謹慎？他正著迷於這一切所即將揭示的新世界，而在我看來，令人驚訝之處，在於這些對未來的建構，竟與那些剛剛補位的「懷舊」，一併體現在他所進行的實驗之中。

然後他告訴我某個關於創作的秘密，這讓我更加覺得其大部分作品必然牽涉懷舊，以及關於懷舊的嚴厲追根究底。據林俊廷所言，他的第一件創作「零秒」（the Instant）靈感的出現，與他不久之前的某個夢境完全吻合。吻合的不只是關於夢裡出現的事物，更令他困擾的是，這個夢的殘留彷彿就如同一個真實的記憶—仿若他就真的已經做過這件作品。於是他自問：「既然已經做過，何必再做？」這種千真萬確的感覺，在作品生產過程中不斷出現，讓他疑惑。同樣的現象不只一次，在往後的創作歷程上間歇性地出現。

這段陳述把我從一個炫技的林俊廷拉回到一個極度浪漫的林俊廷，同時這段陳述使我更加投入在他打造的幻像之中，體會到近似於米其林（M.C Michelin）所言的關於「技術、身體與陌生的鬥爭」。米其林所言的「陌生」 (strangemess）定義極為複雜，其中包含夢境、新穎、未來與所有未知事物所帶來的不確定感，人的本能必將對陌生既期待又充滿抗拒。我確信我所感受到的林俊廷，時常是在表達這類的事情，儘管他用了頗為艱鉅的手法，人們仍應能感受其詩人般的直接。

一如電影《回到未來》的情節，發明嶄新科技的人竟然眼睛先是望向過去，主角乘坐最新技術打造的時光機，奔向1950年代，這部電影根本是借科技講「懷舊」。此點在我看來，與林俊廷的狀態不謀而合。新的媒介其實並不真的奔向未來，而是幫助我們通往過去，而過去也並不真的已經遙遠，而是緊追在後，甚至它是快要超前「現在」的夢境。

我們如果把詹明信與米其林的理論銜接，夢的訊息儘管經常關乎「舊的」事物，然而「舊的」其實並沒有多舊，因為它已經太「近」，以至於根本不夠時間「相處」而顯得陌生了。於是那些可能陌生的過去，與那些必然陌生的未來，總能在陌生的夢裡相遇。

也之所以，林俊廷才能夠「夢到」那些「已經完成的作品」，我想這是對這個謎唯一合理的解釋。回到未來，為何要「回到」？因為「未來」其實是緊緊與「過去」相靠攏的。「在體驗的當下是此時此地，亦是無限迭迤的彼時彼地」，林俊廷這麼說到。就像是《回到未來》裡頭那個成天呆在實驗室裡，熱情並狂妄的博士，林俊廷也正在給予我們充滿驚奇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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