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賢

陳志建 《當場》 從「空間電影」為創作概念出發，試圖藉由觀者觀看的視點，經由移動觀景而逐次環視影像。於是，觀眾雙手握住可移動的潛望鏡機具，依圓周方向旋轉而看到幾場低角度的影像。這種觀看模式與影像欲求的相對關係，令人聯想到古書《淮南萬畢術》 記載的一段話：「取大鏡高懸，置水盤於其下，則見四鄰矣。」此鏡面傳送影像的原理，讓觀眾之眼成了偵察四周的窺探之眼，而欲求之心也隨之被挑動。

對於視覺元素而言，環景敞視之重建是陳志建作品的思考脈絡。2006年的《換日線》，他以全景多重螢幕裝置再現西門町大流動量的場域，此時的廣場與人潮相互襯托，而櫥窗、廣告景象與一波波人群的對應關係，兩者從日夜變化的時序中不斷產生沈浸式的流轉節奏，且逐漸逼近直條狀與碎形化的閃光幻影。《換日線》 壓縮了真實的城市影像，亦改變日光與夜光差異後的消長關係，而 《當場》則壓低了凝視的篇幅，藉不同角度觀察真實生活中的鱗光片羽，以此審視平日一般人不曾觀看到的環繞視野。同樣扣合於環景重建的視覺效果，對於影像的敍述，此作貼近地面的角度出發，確實引人關注。

從拍攝與製作過程來看，由於想要拍攝時改變一般攝影機腳架高度，陳志建著手改裝的馬達車輪與多台攝影機機具，並以貼近地平面的平視角度拍攝360度環場影像之不同場景，包括西門町廣場走動的人群、捷運車箱中的乘客，以及房間裡女子的私密活動。為何刻意降低視點？陳志建於創作自述中表示：「希望能呈現一種窺視的影像，如同沈溺隱蔽在地底下觀望地面的當下。藉由這形式去對應網路與電訊普及的環境、線上與現實中紛亂而歧異的時間與空閒交錯，以及影像資訊閱讀的宅化形式，試圖描繪屬於數位時代所特有的時閒閱讀型態，甚至漫遊網路空間所處的窺視空間。」

事實上，陳志建的 《當場》提供兩種不同視野，其一是外在的窺探角度與身體姿勢，形構出一個潛望者的窺視行為；其二是內在的視覺觀望，透過視覺機器捕捉被編碼後的圖像，引發環景式的凝視對象。換言之，前者可作為視覺效果的縮影，即是米克•巴爾（Mieke Bal）所說：「視覺性是展示的看行為之可能性，而不是被看的對象之物質性。」而後者則獲得當下注視/監視的雙重關係，這種隱藏背後的觀看方式，正如英國哲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設計「全景敞視監獄」的概念，它不僅是個透明的牢籠，也是個完美的規訓機構模型，亦是一種精神對精神的權力運作體現。傅柯（Michel Foucault）曾對此延伸至主體被建構的機制，以此揭示視覺中心的理性話語中既寬敞又隱蔽的非理性景觀。

因而，《當場》環景式的潛望特性，成為一種強而有利的視覺經驗。首先透過有如柏拉圖「洞穴比喻」的鏡像視野，所窺視的影像使每個場景成為透明化，一個沒有任何黑暗區域的疆界，每一部分都可見而易讀的奇觀。弔詭的是，凝視過程中被挑起的思維，與其說是主體對自身的認知，不如說是主體向他者的慾望產生一種沉陷，是看與被看的辯證，是他者的視覺對主體慾望的捕捉。如今在這個脱離不了全景敞視系統監視下的社會中，每個當下瞬間，都可能成為絕對被凝視的源頭，既使不是囚禁式的空間，仍然是一個客觀空間裡被看的焦點，每個角落成為既隱密又敞開的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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