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林珮淳
大多數人在討論數位藝術時候所犯的通病,就是把所有的數位作品,籠統地涵蓋在一個項目中討論。這種作法,就像是把所有的油畫都看成同一個派別。其實數位科技就像是油畫顏料,它是一種千變萬化的藝術媒材。不同國家和區域的數位藝術,都會帶有其獨特的風格和特質。總體而言,台灣的數位藝術作品,在性質上與日本和歐洲比較接近,在技術上講求尖端、精練和新奇;在視覺表現上,以詩意、壯麗和具有舞台表演性質為主流。這種類型的數位藝術創作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對於團隊合作的要求。因為這種大型創作,特别是互動作品,需要來自各個領域的專家通力合作,絕非僅靠著一己之力就能夠完成。
美國的數位藝術作品,則帶有一種我行我素的龐克特質。所謂龐克搖滾樂(Punk Rock),起始於1970年代中期。這種音樂在個性上,帶有絕對的叛逆和批判性。特別是美國的龐克搖滾,起源自1960年代的車庫搖滚(Garage Rock),因此特別帶有一種自我、不拘小節、不按牌理出牌的顛覆性格。許多來自美國的數位藝術作品,都同樣帶有這種魔克搖滾的精神。在技術上,美國數位藝術家不喜歡假他人手,多秉持著DIY精神,像是西部牛仔一般單槍匹馬、千里獨行。在內涵上,美國數位藝術家則喜歡顛覆,特別是對於解構科技情有獨鍾。如果說台灣數位藝術是對科技的一種禮讚,美國數位藝術就是對科技的一種挑戰。從這個角度來探討,我們就可以了解葉謹睿的數位作品,為什麼和台灣的科技藝術似乎調性不同。在美國旅居已經長達廿年的他,從高中畢業之後就赴美留學。在大環境的長期潛移默化之下,他在藝術性格上的美國化,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葉謹睿的數位創作
乍看之下,葉謹睿的數位藝術作品很不科技,沒有幾公尺高的巨大投影,也沒有耀眼的聲光效果。如果說台灣主流數位藝術是包裝精緻的歌舞劇,葉謹睿的作品就是個性鮮明和知性訴求強烈的搖滾樂。雖然場面似乎很小,但他討論的觀念卻都很大。以「等於」系列網路作品為例,一方面解構現代主義大師的創作習慣與邏輯,另一方面,又結合當代網路文化的膚淺化特質。同時從藝術史、科技和當代生活三個層面,以顛覆為手段,誘使觀者重新檢視自己生活週遭的一切。這種特性,和善於用歌詞批判政治、文化甚至宗教現象的龐克搖滾不謀而合。
再以他的「全面否定」系列為例,這個系列的作品看似幽默,在〈讚我777〉一作中,觀者的一舉一動都變成臉書的「讚」美,最後還可以在螢幕上贏得一場慶典式的歌功頌德。但若仔細探究,就會發現這件作品其實是在批判社群網站文化,並且挑戰大型科技公司希望加諸在你我身上的枷鎖。這個系列叫做「全面否定」,就是因為在眼睛被社群網魅惑的同時,人與人的真實距離其實愈來愈遠。相信看過一群朋友沉靜地坐在一起玩手機的人,都能夠體會葉謹睿質疑的這種虛擬的交會、真實的疏離。
車庫搖滾這個名稱的來由,是因為當年的這些搖滾樂手,為了擺脱主流音樂業界的操控,只好在車庫内設立錄音工作室,以典型的美國can-do spirit(敢做精神),自行鑚研音樂科技。不向製作公司折腰,換取創作的絕對自由。這種DIY的自製樂器和錄音器材,不僅讓這些樂手更貼近自己的音樂,同時也為車庫和龐克搖滾,創造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質感。葉謹睿的作品,也有同樣的敢做和DIY精神。以他近期的「我曾在此」系列為例,在這個系列的作品之中,葉謹睿刻意不用普及的套裝軟體Photoshop做影像編輯,而是選擇土法煉鋼,以所謂的「資訊扭曲」(databending)技法來為數位影像添增獨特的個人色彩。
資訊扭曲與1990年代的「故障音樂」(Glitch Music)系出同門,這兩者都是以人工的方式,刻意讓電子器械的運作產生錯誤。並且經由這個過程,突破原廠器材的諸多限制。我們可以把它視為一種在量化生產世界中尋找原創的過程,也可以把它看成一種對於權威的挑戰。在「我曾在此」系列中,葉謹睿以他特有的葉式幽默,在資訊扭曲原有的意涵上,又添加了一分細膩的哲思辨證。以〈大美國之旅〉一作為例,葉謹睿將數位影像檔案,以文字編輯軟體開啟。這種檔案與軟體錯誤配對的結果,讓數位影像檔案以亂碼的形態出現。這成百上千頁的原始碼,對於人類而言無法理解也毫無意義,但葉謹睿卻不厭其煩地在其中尋找一個個的「@」符號,並且將之替換成自己的英文名字—CJ Yeh。在完成之後,將這個檔案重新以影像模式開啟,人類與電腦語言混雜的結果,便在畫面上成為一種詭譎的特殊異象。
「@」在英文口語中以單字「at」代表,意即是「在此」意。透過〈大美國之旅〉的創作過程,葉謹睿為自己在數位空間塗鴉留名,概念性地證明了「我曾在此」,藉此挑戰存在感在數位時代的意義。就是這種哲思的特質,讓我理解到他的科技藝術作品,雖然在表象上帶著美式的龐克風格,但在骨子裡面,他仍然和你我一樣,帶有華人思想特有的細膩情感,因此他作品的議題,也經常與生活和人性息息相關。
葉謹睿創作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他喜歡隱藏技術的個性。這一點,從他在台灣的第一個個展就能夠看出端倪。這個在清華大學藝術中心辦的展覽,居然以「超級『低』科技」為題。這種視科技於無物態度,帶有一份數位藝術圈中少見的自信。但,若仔細觀察他的作品,從解構網路科技的〈液態蒙德里安〉一直到破壞數位檔案結構的〈大美國之旅〉,他的每一件作品,其實都展現出了深層了解科技才能夠擁有的一種審思。他的網路互動作品「等於」系列以及運用擴張實境技術(augmented reality)的「全面否定」系列,更是展現出他對於數位技術的高度掌握力。像葉謹睿這種堅持自己撰寫每一行程式的藝術家,對於科技一定有相當的癡迷,但他把創作的主從關係分得很清楚,他是一個用科技來創作的藝術家,藝術是「主」、科技為「輔」,以科技來服務和展現藝術理念,但不是追求技術本位的數位創作者。
「Pre-Purpose, Re-Purpose, De-Purpose」數位藝術展
過去十年來,葉謹睿的論述對於台灣數位藝術教育的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許多大學的數位媒體科系,包括我本人在台灣藝術大學多媒體動畫藝術學系暨新媒體藝術研究所的課程,都是以他的著作為教科書。但台灣藝術圈對於他的創作是陌生的。幸好這一切將在2012年底開始改變,從11月開始,葉謹睿在台北當代美術館舉辦個展、在台北藝術博覽會新媒體藝術區個展、在台北數位藝術中心參加「身體.介面數位藝術展」,而2013年1月,他還將在台北東之藝廊舉行個展。這一連串接連而來的活動,是他多年儲蓄創作能量的具體展現,也是台灣藝術圈認識他的絕佳契機。
在台北當代美術館的個展,葉謹睿以「Pre-Purpose, Re-Purpose, De-Purpose:藝術與非藝術的醞釀、轉化與全面否決」為题,全面地檢視他過去廿年旅居美國的生活樣貌。這個展覽,包含了來自三個系列的十二件作品。葉謹睿以Purpose蘊涵的字義,代表當初離鄉背井遠赴紐約逐夢的決心。Pre-Purpose在這個展覽中代表藝術家的生活體悟,Re-Purpose展現他在藝術創作方面的省思,而最後的De-Purpose則從方興未艾的社群網路文化出發,運用擴張實境技術,對低頭族文化提出質疑和批判。
「Pre-Purposc, Re-Purpose, De-Purpose」展,真正讓我有機會全面了解葉謹睿在純藝術領域的企圖心。最讓我感到訝異的,是他對於各種文化元素的敏感和應用。以〈蛇說:「我揭開所有的謎底」〉為例,在這件複合媒材作品中,葉謹睿同時運用了來自西方的文化元素、東方的佛教思想、數位科技以及文學隱喻,從眾多層面描細膩的內心感受,充分突顯他對於生、死、純真、蒼老等議題的體悟。這件作品,展現了他悠然穿梭在東西文化思想之間,不受拘束、不自我設限的個性。
另外一件令我驚豔的作品,是他的互動軟體〈百分百的快樂〉。以擴張實境的概念,邀請觀者進入電玩世界,帶著虛擬的紅色馬利歐帽,像馬利兄弟一般地跳躍,並且用頭從「Google+」商標中撞出黄澄澄的金幣。遊戲的規則很簡單,玩家必須得到一百枚金幣。據說集滿一百枚金幣的幸運玩家,能夠在螢幕上得到擁有快樂的秘訣。可是過程中,脆弱的金幣堆會一次又一次無情地倒塌。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過程,不禁讓人想起了西洋神話中,受到詛咒而必須不斷推著大石頭上山,卻只能承受無止境失敗考驗的薛希佛司。這件作品的標題像一支帶有哲思的鑰匙,誘發我們思考快樂在數位時代的真實意義。
〈百分百的快樂〉是典型葉式風格的藝術創作。表面上有趣味的遊戲性質,架構和形式有美式龐克的自我和不羈,而且只要你願意接受標題的引導,進一步探究,又會發現許多深藏的暗喻和知性層面的溝通。在訪談中,葉謹睿曾多次提到,希望每一個觀者都能從他的作品得到一些東西。他用遊戲性質來包裝深層的議題探討,或者用簡單的資料輸入來解構艱澀的當代藝術概念,就是希望能夠門道、熱鬧,面面俱到。這種多層次的藝術體驗,就是葉謹睿作品的迷人之處,也是我期待他能夠盡量多在台灣發表作品的原因。
文章出處
林珮淳(2012)。數位龐克–談葉謹睿的數位藝術創作。《藝術家》450卷(2012.11),頁348-351。
展出記錄
2012 「Pre-Purpose, Re-Purpose, De-Purpose:藝術與非藝術的醞釀、轉化與全面否決」,當代美術館,臺北,臺灣
延伸閱讀
https://tcaaarchive.org/artwork/25362/?lang=ch
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
https://www.digiarts.org.tw/DigiArts/DataBasePage/2_88641897951001/Chi
關鍵雲
葉謹睿、《百分百的快樂》、XR藝術、MR擴充實境、互動藝術、社會文化、網路文化、網路社群遊戲、心靈慰藉